因为离乡多年,林贤治称自己是“这片土地的背弃者”。这个背弃者,天生脆弱,总也抵御不住乡愁的侵袭。
作者:陈娟
每每提及故乡,林贤治都会卷入一种复杂的心境中。他思念故乡,那里的田野、林木、农舍、道路;还有小屋,棕色的木门、备有夹板的桌子,屋内荧荧的油灯光;自然还有众多的父老乡亲。但是,他又常常“近乡情更怯”,一踏上那片土地,他的心是空的,父母走了,不少亲近熟悉的人走了。池塘不见绿水,黑油油一片,低矮的农舍间崛起几幢楼房,但空荡荡的,年轻人大都奔向城市,留下老人和小孩。
·林贤治老家门前的池塘。
“有点苍凉,惆怅还轻了些。”采访中,林贤治淡淡地诉说着乡愁。他总在回与不回间徘徊,最终的决定往往是“回”,就像这个春节——他选择年后归乡。未归之前,他已有了一番设想:到翻修的小屋坐坐,和留守在家的几个旧友聚一下,聊聊天、喝喝酒。如果不出意外,还会有一些老熟人找上门来,请他看病。40多年前离乡时,他做过10年的乡村医生。
农民之子,
想象着当众跳舞的幸福
林贤治的故乡位于南海边,是广东阳江市的一个村庄。作为逃离者,他每回望一次故乡,都会更加坚定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故乡村中一角。
故乡是林贤治文学创作的出发地,“接受它的馈赠显然要比我所付出的多得多,”他说。
父亲是个读书人,曾做过私塾先生,后来成为村里的中医,为乡人治病。作为家中独子,林贤治身上多少寄托了父亲“耕读”的理想。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他识字、读书,背唐诗、写书法。他自觉不同于村里的“野孩子”,从小被训练成了一个“边缘人”,既野性又规矩,既叛逆又怯弱。
11岁那年,林贤治到镇上读中学,父亲把他托付给谢绍祯老师。谢老师学识渊博,教林贤治从文学史入手,自由选择经典作品阅读。林贤治本就爱读书,自此更加勤奋,无论上课、下课都捧着一本书,每天一本,读《静静的顿河》,读五四文学,等等。“这些文学作品是最宝贵的精神资源,它给了我一种人道主义和个人自由的思想底色,再就是世界主义的眼光。”
·故乡的运河。
这一阅读习惯一直持续到高中。在县里读高中时,林贤治尝试着在纸上写一些让自己感动的文字。3年间,他写了20多首短诗,一首长诗,两个小诗剧。此外,他还写散文、杂文、日记,这些诗文后来被同学举报。因思想言论问题,他受到学校批判,最后没有拿到毕业证,只得回乡务农。19岁那年,他与高中同学结了婚,开始乡村生活。每逢夏收夏种,“天上烈日炙烤,脚下田水蒸腾,十足的‘赴汤蹈火’”。若遇上大雨,根本无须躲避,身上常常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要是一生能平稳地做一个农民,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林贤治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殊不料,所谓的安稳都是短暂的。因家庭出身,林家频遭厄运。几番波折后,他继承父业,经大队允许,成了一名乡医。
治病救人之余,林贤治不忘阅读和写作。年,经一位同乡诗人推荐,他在《广东文艺》上发表了3首赞美知青农场的诗,这是他的作品首次公开发表。随后,“一种表现欲跟着急剧膨胀起来”,他边写边投稿,有些被通知留用,但因“*审”关系,未能发表。
也是在这一时期,他想起鲁迅。“在人生中遇到挫折、失败、痛苦,你是受侮辱者、受损害者,会更好地理解鲁迅。”他反复阅读鲁迅的作品,并用文字记录所感所悟。为避免再被举报,林贤治找来一个木匠朋友,给自己桌子的抽屉做了一个夹层,每写好一页就放进去。那些与鲁迅有关的十几篇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还有一部书稿,一首未完成的长诗。
“鲁迅当年说他是戴枷锁跳舞,我却是在枷锁中静静地待着,想象着当众跳舞的幸福。”他说。
年,《花城》杂志创刊,急需人才,负责人发现了林贤治的写作才能,将他借调到广州。一个早晨,夜雾未尽,林贤治告别栖居多年的小屋,奔赴省城。多年后,他忆起诱惑他决绝离乡的缘由,说:“大都市有博物馆、图书馆、现代出版物,凡这些,都只能是小屋里的梦想。”
·古祠堂,小学原址。
当时的他,渴望在一个宽阔自由的现代生活空间里,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文学的疆土。
思想界的“野马”
林贤治开拓疆土的工具是编辑和写作。
到广州后,他先编《花城》,后编《青年诗坛》,自己也写诗,接触和推荐大量大学生诗歌。
·年,林贤治在《花城》编辑部。
年,他在《青年诗坛》上发表了骆一禾的诗。当时,骆一禾还在北大读书。后来两人通信交流,骆一禾不忘谈论所谓的“《诗坛》时代”。第二年,《青年诗坛》停刊。
苦闷之中,林贤治再次想起鲁迅。他决定为鲁迅写传记,计划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结果写了80万字。那段时期,妻儿都在乡下,他白天编辑文稿,晚上查资料、写作,常常住在办公室里。年到年间,《人间鲁迅》三部陆续出版,再版时,《读书》杂志登载邵燕祥、钱理群等多人座谈纪要,迅速震动文坛和“鲁研”界。“敬仰而又平等地与鲁迅交谈”“更为自由的研究方法更好地对应鲁迅的野性思维和审美的忤逆性”,学界评论说。后来,这部传记多次再版,成为阅读和研究鲁迅的必读书目。
在《花城》工作40年,林贤治分内的工作是编书和审稿。这些年,他主编的书刊数十种,编选图书上百种,责编的书更多。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为“文化积累”,如“20世纪外国文化名人书库”等;一类为思想启蒙,如《曼陀罗译丛》《花城译丛》等;还有一类创作,如《文学馆》《紫地丁诗丛》等。
编书多年,林贤治有着自己的原则。年,他与邵燕祥曾一起主编丛刊《散文和人》。邵燕祥在文坛颇有名望,拉来很多名人来稿。但稿子到了林贤治手中,若不符合标准,他一律退稿。“我退了很多稿,冯亦代、董乐山等名家我都退过稿子。”不过,退稿时他都会给对方写信,坦率表达意见。此外,作为编辑,他认为自己有一种责任——发现人才。他引用鲁迅的话说,“要做培养天才的泥土”,又说要看“地底下”,意思是:要重视小人物,注重新人培养。
·林贤治与作家邵燕祥(右)在泰山。
林贤治毫不避讳自己对鲁迅的崇拜。受鲁迅影响,他从来没有停止思考,没有放下纵意批评的姿态,因此有学者称他为中国当代思想界的“野马”。
林贤治以个性十足的写作享誉文坛,这种个性一方面来自于他的文人脾气。作为文学评论者,他文笔犀利,不留情面。在《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一文中,他称刘白羽、杨朔的散文是“盲目乐观的宣传说教”,王蒙“最大的艺术是调和的艺术”,余秋雨则是沉溺在“死文化”中表现出“恶俗的才子气”……连好友邵燕祥,他也毫不客气,有所批评。
·林贤治与作家林斤澜(右二)林希(右三)在甘肃。
另一方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