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明朝的石桥上进村的时候,村里一位大妈叫我别动,就站桥上。我说干嘛?她说照相,我说多少钱?她说不要钱。哦,原来所有买票到他们村来玩的游客都能获得这张免费照片,可能是时代进步了。
我只好站在那儿让她拍,在下一个游客上桥之际,我孤零零地站在桥上,水中倒影摇摇晃晃。一方面我为孤立桥头感到豪壮,另一方面我为水中的倒影而深感晕眩。然后我就下桥。我说什么时候给照片,她说等我离开的时候到检票口要。我点点头,表示很理解的样子。正准备走,她身后又冒出一位大妈,这位大妈跟前面那位长得很像,加上是从前者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使我怀疑她是前者的孪生姐妹,或者就是前者。既然如此,我只能仔细打量她一下,我觉得她除了长得很像农民外,就是还有点像王母娘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可以确定的是,我没见过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和我并肩而行,告诉我刚才那个桥是明朝的,距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在四百年前,他们的一位祖先曾经背着洗换衣服、散碎银两和一把伞离开了这个叫王坑的村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怎么,他为什么不回来了?我很好奇,但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比较好,所以用了商量的口气问她,难道他,死在外面了吗?
果然,她生气了,停下了脚步,见我没有跟她一样停下,就拉了我一把,很骄傲地说,他考上状元了。所以,这个桥叫状元桥,所以,所有来王坑的人都应该在桥上留影。
我表示歉意地点点头,说,看来这个村子除了山明水秀,还很了不起,为祖国培养出了状元。于是打算甩开她自己走。不过她还是跟了上来。她问我要不要买点他们家自己养的草鸡?我说是活的吗?她说当然,但也可以帮我杀。我解释说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无论鸡是活的还是死的,我带着都不方便。她很像嘲笑那样地笑道,我们是可以真空包装的,也可以帮你腌起来。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待会儿就走了,恐怕要不了你的鸡。然后她就提到了笋干、梅干菜等土特产。我都婉拒了,我觉得自己的说法非常诚恳,我说,我只想在你们村子转转,说着我抖了抖手上的门票,门票背面是一幅浏览路线图,四五个景点,如此而已。
她说好,然后补充道,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有一个牌坊,是皇帝敕令当地官员给那个状元修建的。我无法给自己拍照,只好将数码相机给了一位游客,请求他给我以牌坊为背景留个影。他头发不多,脸上和身上肉不少,而且穿了双黑皮鞋,腋下还夹着个公文包。这种形象让我觉得他是一位稳重而可以信任的中年人。他很高兴的样子帮我拍了照。拍的过程中还叫我笑一笑。这对我比较困难,我说你讲个笑话我就笑。他就说了个荤段子,说蜈蚣娶了蜈蚣,新婚之夜掰了一夜的腿,还没找到地方天就亮了。这个段子我在手机上读过不下十遍,但还是觉得好笑,然后听到咔嚓一声。
中年人问我是不是就一个人,怎么没跟团?我说是啊你呢?他没回答,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人,表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他显得对那堆人很有意见的样子表示,他并不想跟他们一起,因为据说他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不过,生活是多么繁琐,他没有办法,所以他对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游玩非常羡慕。然后我们握手告别。我目送他追赶自己的团队而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就想到应该看看他给我拍的照片。怎么说呢,他拍得不错,气势伟岸,因为整个牌坊都在镜头之中,所以,我作为一个渺小的点缀,显得有点多余。
牌坊之后是一个小庙,有三层楼。一楼坐着几个打扮像道士的人,两个比较年轻,一个胡子飘飘,看着很有道行的样子。因为我多看了他两眼,他就向我招手,并示意我坐到他面前的凳子上去。我环顾身旁,并无别人回应,所以就走了过去,按照他的要求坐了下来。
最近还好?他问。
还行。
你妈还好吗?
我妈还健在。
单位里的情况呢?
还那样吧,领导换了。
哦,他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继续问,为什么不带个来?
有事来不了,我只好自己来了。
也是,都挺忙的。
嗯。
然后他伸出手掌盖在我的手上闭上眼睛念了段什么话,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完了吗?我收回胳膊,习惯性地将袖子往下拽了拽问。
是的,可以了,咳,就这样吧,他指了指募捐箱,说,三百。
我说下次吧。
他说你怎么也这样?
我说我也不想这样,但……
然后我投了三块硬币就匆匆上了楼。二楼没有道士,是些字画,我没看。三楼是个观音菩萨,还有个明*色的垫子,但没人跪拜。我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在窗前站了站,拍两张照片就下去了。我想跟他们一起下去,但到二楼的时候,我把脑袋从木梯那儿伸下来看了看,那个老道还坐在那儿,只见他左顾右盼,差点再次发现了我,我只好又上了三楼。我在那个垫子上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后悔不应该给了他三块钱后还上楼,我应该直接出了这个小庙。我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从窗口跳下去,因为这个楼谈不上有多高,而且我注意到屋檐和窗户可以攀爬。但这样做太惹人眼目了,像一个真正的罪犯。后来我看准一拨游客人比较多,而且个子都比我高,这才混在他们的身体缝隙中下了楼。
前往村落民居需要沿着那条山溪逶迤而行。溪流一侧是田野,田边则是那些卖工艺品的摊点。他们主要卖山上砍来的樟树制作的各种木制工艺品,此外就是一些号称在民间收购来的文物,比如首饰盒、春宫图版、清明上河图、挂件,以及一些灰扑扑的铜器。我什么也没买,但所有的东西我都认真看了一遍。就我个人眼光看来,我觉得都是不错的东西。比如那些镌刻在象牙板上的春宫图,这些古代人一点儿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们不仅体位多样,还讲究环境,比如他们居然把丫鬟和男仆们叫到窗外来偷窥,还有的故意将襁褓中的孩子放在他们身边。这让我觉得当一个古代人是一件幸福的事。而且深刻体会到了春宫图的效用。所以后来我跟那个女的去了她家。
事情是这样的,她也是个摆摊的,我到她摊位前时,她正在一边端着大碗吃饭(菜确实是梅干菜烧肉之类),一边给怀中的孩子喂奶。见我到来,她侧过身去,不打算给我看她的奶子。仔细看她脸,发现她还很年轻,顶多才二十岁的样子,按这个年头的代际划分,说不定还是90后呢,害羞也是正常的。
我看了看她摊子上的东西,故意摇头不止,一直摇到她把孩子喂好、把饭吃完。她掩好衣服,把孩子递给身后的一个老婆子,问我看了这么半天都没说话,是不是想买他们家的草鸡?我说你家的草鸡多少钱一斤?她说了个数目,我没表示太贵,而是把之前跟那位大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过她没有重复大妈的话,就是没有提到笋干、梅干菜之类的东西,而是问我到底想买什么?
我说你那孩子卖不卖?她说这要问一下她婆婆,说着她就指了指身后那个哄孩子睡觉的婆子。婆婆显然听到了我们的话,没等我问,就直接告诉我,这事她也做不了主,需要问儿子和丈夫。她说,她自己和媳妇都不姓王,是嫁到王坑的人而已,而孩子姓王,是王家的后代,必须姓王的才能决定。我说那你儿子和丈夫呢,同时我也跟媳妇说,你丈夫和公公呢?她们说,一个到大城市打工了,一个埋在你刚才经过的一块地里。我回头看了看,果然发现在地里有一块坟地,他们坟头上都长了草,这让我觉得他们确实是死了。
好吧,我不想就此离开,说,我想在这儿住一晚,能不能在你们家借住一宿?
她们说,这是可以的,经常有人在她们家借宿,包我满意。我就提议想看看房间,婆婆就示意儿媳带我去了她们家。
七绕八绕,在她的带领下我来到她们家。房子很古旧,有天井,投下一块阳光,那些草鸡就在这片阳光里踱来踱去,但坚决不走出阳光之外。看样子他们家曾经是大户人家,楼上也有许多房间。不过楼梯处被贴了张红纸,写着“年久失修,游客止步”的警示语句,她告诉我,不仅游客不能上楼,村里也规定他们不要上楼,他们遵从这条命令已经有三十年了,不过,她补充道,我们不上楼,但如果有一天有人从楼上走下来的话,那他们是不负责的。
然后她就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
我说难道我晚上跟你睡吗?她说是啊怎么了,要不你和我婆婆睡也行。我说那我还是跟你睡吧。然后我就放下背包,坐在床上打量起了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不错,是个典型的婚房样子。婚照挂在席梦思床头,新娘就像早已死去,丈夫则栩栩如生。有彩电、冰箱、洗衣机、DVD,还有一台电脑。我打开电脑,发现还能上网。我说,你做生意去吧,我上会儿网。她说好的,但你要控制着上,因为是限时的,不是那种二十四小时全上的。我说是不是中国电信一个月上一百五十个小时交九十八块那种套餐,她很赞同地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我看了看新闻,然后又去邮箱看了看邮件,就关了网。然后我发现一个现代人面对一台电脑如果断网,这台电脑顶多算一个算盘那样无趣。而等待也是无聊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我打算再次上网。但基于时间上的考虑,我决定这次上网去更新博客,我已经很久没有更新博客了,好吧,先写,写好了再连接网络,粘贴。
如下:
半夜的时候,我请求她将孩子从婆婆那抱过来,她照办了。我又从她摊架上找来一根拨浪鼓塞在孩子手里,然后我们就在拨浪鼓的敲打声中干了一回。我们一共使用了十九式:
蚕缠绵、龙婉转、鱼比目、燕同心、翡翠交、鸳鸯合、空翻蝶、背飞凫、偃盖松、鸶双舞、凤将雏、海鸥翔、野马跃、骥骋足、马摇蹄、白虎腾、玄蝉附、山羊对树、昆鸡临场。(详见隋唐房中书《洞玄子》)
在此过程中,我们听到了窗外的动静。
一些人屏气猫步到了窗前,但因为人太多,后面的人还是把前面的人挤到了灯光下,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给我拍照的那个中年人。他腋下的皮包似乎比白天夹得更紧了,头也更亮了。后来就是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步声听来,此人境界很高,底气十足,有肥壮的体重,说不定也有轻功。但听得他不慌不忙地也走到窗下,在人群的身后,轻咳一声,引起了一小阵骚动。他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立即离开这扇窗户,离开王坑,那么的人在五分钟内就可以赶到。而如果他们每个人愿意交三百的话,那么什么事也没有。然后我就听到硬币砸在箱底的咚咚声以及硬币互相撞击发出的叮叮声。
鸡叫时分,我就起了床。她问我为什么急着走,我告之以实情,我说王母娘娘说她会在桥下等我,因为我不想要她的草鸡、笋干、梅干菜,所以我要趁天还没亮就走。她说,只有*才在鸡叫时分离开交媾的床铺,但我这么说,她也能表示理解。说着她也披衣起身,给我烧煮了早饭。天还没亮,所以她烧的早饭真香。
吃罢早饭,我尽量不回头地出了门。
她依在门框,不知有无流泪,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然后我就上了状元桥,在检票处那张桌子上,我摸黑找到了自己那张照片,我觉得照片中的人和我长的没什么关系。黑暗中不知谁还给我递了把伞。于是我觉得自己如果再来王坑是不对的。
曹寇